先父 吳公 子富先生事略




三子吳輝雄敬撰


200777

先父 子富先生,1907年農曆元月四日生於台灣苗栗頭份之田寮庄。公幼年失怙,七歲為後庒蕭家作長年(長工),十八歲入贅田寮林家,此後庒中人皆以心舅仔”(客語小媳婦之意)稱之。入贅林家後,苦身勤力,耕耘收穫,養兒育女,備極艱辛。適政府實施土地改革,佃農躍身為自耕農,家境頓獲改善,除溫飽外,尚能供子女受良好教育。公心地敦厚,庄中孤寡,有饔飧不繼者,輒暗中支助,不為人知。


父親目不識丁,竟能獲交於庄中仕紳,如:前頭份鎮長林爐,及竹南水利會長溫月星,甚而為彼等排難解紛。林爐臨終前將後事委與家父,倚重可見一斑。其弟林崧,新竹地區名醫,十年前於醫師公會全聯會初見面,時余任全聯會理事,執吾之手曰:「嘗聞心舅哥有一兒子為醫師,今終得見,汝父為人忠直,有此後代,可喜可賀。」溫月星先生嘗預言心舅仔將有後福好享。陳國代運棟,溫之女婿也,每轉述其岳丈誇父親雖不識字,心存道義,見識不凡,不失為有綱常之人。庄中後生北上就讀建國中學者僅溫月星之屘子溫淳,林爐之長孫林為標及本人等三數人而已,亦可謂巧矣。然彼二人長年定居國外,甚少回鄉。能服務桑梓,晨昏定省,讓老父得享二十年晚福亦吾一人而已,月星伯預言果然靈驗。

父親體力過人,刻苦耐勞,非常人所能及。以一人獨力耕地三甲,每於月明之夜,通宵工作,甚至一邊瀉痢,一邊工作,無暇換衣褲。祖父輒以不惜命責之,實則有疼惜、讚許之意。又以身手矯健,諸如紮管(綑稻草)、堆管棚之技巧,為人稱道。善插秧之名更享透頭份地區。插秧季節,每到一處,路人常駐足欣賞,嘆為觀止。蓋其插秧,又快又準;父親嘗謂:「四大庄中插秧速度或有勝我者,然禾苗勻稱,秧路正直,終日不用起腰(伸腰)若我,則未之有也。」有余之病患家屬聞父親善插秧而問家父曰:「汝與田寮庄之心舅哥較之,孰勝?」父親告之曰:「我即心舅哥也。」蓋此人久聞父親之名而未識本人也。

父親富機智,有辯才;時國內巨富蔡氏家族返鄉設立國泰塑膠廠,財大勢大,不可一世。父因莊稼受污染前往交涉,主事者以賠償成數不易界定而要求統一,蓋農田距工廠遠近不同,受害程度不一,賠償當依受害程度而定乃天經地義。主事者嫌其煩瑣,欺農夫之無知,欲省事而以統一價格賠償。父親據理力爭,對曰:「若嫌麻煩,汝等薪水何分總經理、經理、職員、工人多階,統一發放薪資可矣。」聞者啞然無以對。又當時求職不易,人皆爭相加入此等大公司,某經理建議父親,子女可加入公司服務,唯勿帶領農人求償。父親對曰:「受害求償乃理所當然,至於吾家子女多任教師、醫師,毋庸推薦入貴公司。」聞者問之左右,竟非虛言。從此,不敢再藐視此不識字之老農夫矣。

族人中有租頭份東興(河背)義渡之田者,時值實施三七五減租及耕地放領,主事者欲無理吊佃,父親以未識之無之農夫,持其超人之膽識,舌戰群倫,並一一擊破包括當時任頭份鎮長之徐欽喜、土地代書劉大田及義渡管理人等。終於獲得繼續承租,且順利放領一甲多之土地,幸得維持一小康之家。

吾兄弟四人,大哥文典任教國小四十年,二哥廷輝隨父親務農,嘗任田寮里長,余行醫三十年,歷任全國醫師公會理事及徐千田防癌基金會董事,並兼任國立聯合大學助理教授之職,小弟文樟任中醫師,皆尚能承繼敦厚家風,略有小成。孫輩亦多受良好教育,有為有守,蓋受父親福蔭,有以致之也。

父親以失學孤兒,幼年即為人做長年,青年入贅做「心舅仔」,以性格忠厚,能任事見重鄉里。更以風趣健談,識者爭相交遊,每至一處,歡笑隨之,生氣盎然。

父親一生,樂觀豁達,喜歡熱鬧。八十大壽,席開百桌,縣長、議員、地方仕紳咸來祝壽,可謂風光一時。晚年每日於下公園唱山歌,打嘴鼓(閒話家常)以為常課。以八十歲之高齡,猶多次赴大陸、日本乃至遠赴美國旅遊,亦可謂多采多姿矣。

余幼時最得父親鍾愛,農閒時節,父親常攜吾手,於庄中串門子,每到一處必有水果、糖果可吃。去時望著父親打著赤膊,黑亮寬厚的背膀,走在庄中的石子路上;回家時往往半夜,在父親背上,邊聽他吹著口哨,邊看著隨我們移動的月亮,兒時情景,彷彿目前。父親享壽九十二歲,可謂福壽全歸,然父喪之時,我猶哀痛欲絕,人或異之,唯我父子情深,孺慕哀思,非他人所能體會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