陪徐院長的那段日子

徐 院長走了一年多,腦海中不時浮現他那碩健的身影。由於個人的機緣,在恩師臨走前的幾個月裡,每個星期到台大醫院陪徐院長一整天,大約去了十幾次。那段日子 或陪他聊天,或幫他按摩,甚至默默地在一旁靜坐,為徐院長背誦金剛經。我們師生間的距離,突然拉近了許多。我深深地體會往日的嚴師,其實內心裡卻充滿著熱 情與天真。而他對學問和醫術的執著,乃是源自於悲憫眾生的高貴胸懷。半生心血換來價值數億的資產,靜悄悄的捐給防癌基金會,那裡是世人心目中唯利是圖的開 業醫師所能做到的呢?

徐院長臥病住院的那幾年,礙於醫務,難得脫身,只有在開醫學會時,伙同昔日的醫局同仁,每年探望個一兩回。前年二月 間,在榮總參加婦產科年會後,又隨同一群醫局的前輩去看徐院長,因為人多,病床周圍盡是主任級的老前輩;自己的輩份低,只能站得老遠地看著徐院長略帶疲 憊,有氣無力地招呼著我們。頓時忍不住一陣心痛,一向好強的一代名醫「大將」(學生們對徐院長的暱稱),居然臥病經年,群醫束手,乃至於一籌莫展,那份無 奈,那份寂寞,真是情何以堪!造化弄人,竟至於此。

古德有云:「滴露之恩,湧泉以報」,心想自己能有今日的小成,可說是徐院長的賜予,眼 見恩師長期在病中煎熬,卻不能為他分憂替苦,除了慚愧,只有在內心暗地裡期盼有回報老師的一天。果然心誠則靈,幾個月後,放掉了醫院的業務,終於得以一酬 宿願,稍稍盡一份心力,服侍徐院長,陪他走過最後一段百無聊賴的晦暗歲月。

當初去看徐院長時,健康情況已經很差,說話時要戴氧氣,否則會 喘;兩腿無力,行動不便。我因學禪幾年,略知靜坐的效果,便建議徐院長靜坐,或躺在床上時觀想,把思想專注在有生以來最初的記憶,或想像烈火焚燒自己的身 體,並建議他在意念中,儘可能將身份、地位、學問、財富全部拋開。把自己歸到最清淨、最單純的境界,也就是真正的自我,即禪宗說的「諸可返者,自然非汝; 不汝返者,非汝而誰?」。根據過去的經驗,能把自己歸到單純、清淨、了脫塵世上一切的牽絆,則身體會慢慢轉好,即使不然,也會把生死都看淡了。一旦悟到有 生必有死,此乃是自然界的法則,人能無懼於死亡,其他世上的一切就都好辦了。

說也奇怪,經過了一兩個月,情況顯著改善,講話時不用戴氧氣 管,並能在病房內走動,氣色也好了許多,幾位長期服侍徐院長的特別護士都覺得意外。那時徐院長的二女公子美玟由美回來探親,見父親健康大有起色,還特地到 禪堂去聽我的老師張尚德教授的課,希望對禪有進一步的瞭解。後來個人因事出國一段時間,回來再去看徐院長,情況已大不如前,脾氣煩躁,神智漸不清明,要 他再恢復靜坐觀想,已不可能。此後每下愈況,終於去年四月走了……

雖然徐院長學生多達數百,但幾乎都是開業醫師,業務繁忙,即使有這份 心想經常探望老師,也抽不出時間。而且說實話,在徐院長嚴格調教下,個個都對他敬畏有加,說是完全不怕「大將」,那一定是騙人。因此偶爾有些前輩去探病, 也只是很拘謹地請安問好而已。我們算是最後一批親炙教誨的學生,有點老來子(屘兒)的味道。從前在醫局,偶爾還敢跟徐院長聊聊輕鬆的話題,老一輩的學長聽 了,往往覺得不可思議說:「你們居然敢跟『大將』開玩笑!
陪徐院長的那段日子,我們師生倆,幾乎無所不談,從醫界的往事到時事,往往見人所未 見,言人所不敢言。偶爾也跟徐院長談起自己近幾年學禪以後的轉變,和把禪應用在臨床上的構想。他頗為讚許,甚至提供一些建議,譬如禪坐以後,腦部可能分泌 某種物質,使腦細胞賦活,以致改變生理狀態……。我那時有份奇想,如果徐院長康復了,以他的學問、地位來主導這個研究,效果一定事半功倍,可惜機緣不夠, 終究沒能實現。

我是民國60年進中興婦產科醫局的,在那個年代,流行到美國,只要通過美國醫師考試,幾乎很少不去的,為了能跟隨徐院長這 位國際馳名的婦產科泰斗,毅然放棄赴美的機會。俗話說:「遠來的和尚會唸經」又說:「身邊有佛不會求」,當年我就差點犯了這個錯,若不是有位醫學院的同 學,他母親的那段話,恐怕也到美國「求經」去了。在中興醫院實習時,有位住婦科特等病房的病人,已住院兩年。一次閒聊才知道她原來是大學同班同學的母親, 本身是南部頗負盛名的婦產科女醫生,不幸發覺自己竟罹患子宮頸癌,因為兒子在美國當醫生,於是到美國的醫學中心,要求手術治療,那位美國的婦產科專家,以 為她是日本人,便對她說:你從日本到台灣很近,台灣有個對子宮頸癌廣泛性子宮切除手術非常專長的徐千田博士,我們在這方面的技術,都是跟他學的,妳何不到 台灣去接受他的手術?後來她果然回來找徐院長,可惜已經轉移了。就因著這樣,我決定留下來。

民國六十年代,中興醫院婦產科,可說是與台大 婦產科勢均力敵,平分秋色,醫局前輩,遍佈全國,且多獨霸一方。不過實在說來,我們也並非浪得虛名。徐院長對學生的嚴格是出了名的,挨罵、呵叱都是常事, 有時候甚至用手術器械敲手指。聽說一些前輩,訓練課程沒完成就離開,因為手指被徐院長敲得腫起來,不敢上班。徐院長教我們手術,非常仔細,從綁線、拿持針 器、用組織剪、到各種手術的步驟,不准有絲毫的差錯。因此輪到自己接受徐院長指導開刀時,總是又興奮又緊張,頭一天晚上就猛背手術的步驟,有些較緊張的同 事,一上手術台就開始發抖,甚至渾身大汗,腦子裡一片空白,什麼方法、步驟全都忘光了,自然免不了挨一頓排頭。

開業以後,慢慢體會出恩師 的苦心,徐院長教導我們這麼嚴格,其實全是為我們好,他何嘗不想當好好先生,只是手術攸關病人的生命和開業醫生的前途,稍有差池,就可能導致嚴重後果。因 此寧願我們在訓練過程中,多吃些苦頭,多忍受幾分緊張驚嚇,以期學生在開業後能夠承受壓力,減少風險。

我們醫局有個不成文的傳統,凡是徐 院長的學生,R3(住院醫師第三年)時每個人都要輪流到徐婦產科實習一個月,同仁們私下把它稱「地獄月」,因為這個月和蛙人訓練的畢業考「地獄週」很相 似,而精神上的緊張,尤有過之而無不及。猶記得徐院長每晚查完病房,都近一兩點,交代了一大堆order,等我們做完了已是兩三點,第二天一大早,聽到徐 院長上樓梯查病房的皮鞋聲,往往驚醒過來。剛開業的那幾年,還經常夢見徐院長上樓查房,而交代的事還沒做完,半夜醒來,餘悸猶存。月底換班交接時,若慢半 個鐘頭,一定挨前一班的人的罵,至於自動提早去接班的,更是從來不曾有過。由此可以想見「地獄月」的緊張。

有個在醫局裡流傳頗久的笑話: 於台北市開業,生意盛極一時的莊仁德前輩,當CR(總住院醫師)時,有位接受代訓的某醫師,應輪派到徐婦產科,莊醫師勸他別去,反正是代訓的,可以不去, 那位前輩不服輸地說:「我什麼苦沒吃過,偏要去接受考驗看看。」結果不到一星期便打電話求救,並對莊醫師說:「哦!那裡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。」陪莊前輩喝 酒時,每談到這件事,總是忍不住笑痛肚皮。

徐院長的才華和努力,幾乎是所有的學生都熟悉且領教過的,即使是最後那幾年,依然耳聰目明,記 憶過人,交代下來的order,不要期望他會忘了。前一陣子跟陳景川主任聊天,談到徐院長的好學,他自認不敢跟「大將」比,不管再忙,晚上總是要抽出時間 看書,才肯就寢。每回參加國際醫學會,更是心無旁騖,全力以赴,從來不肯順便觀光遊覽。據說已故台北醫學院歐雲炎教授,有一次就忍不住跟「大將」抗議說, 以後再也不要跟徐院長一起出國了。

除了才華和努力,徐院長的定力和毅力也不是常人所能及的。我印象最深的是:有一次輪派到徐婦產科,正值 耶誕夜,徐美玲醫師又到美國去,院內一連出了幾個trouble,一個開刀後內出血,一個手術後併發肺水腫,轉送中興醫院ICU,一個開刀後兩個星期的病 人,散步時突然死亡。那天晚上開完內出血的病人,出來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,檢察官就在手術室門口等著徐院長問口供。大凡開業醫師都有這個經驗,只要是出了 一個trouble就六神無主了,那有心情看病開刀,而徐院長單獨面對三個大trouble,居然還能從容應付。醫局前輩常開玩笑地說:「大將」的神經線 比碧潭吊橋的鋼索還要粗。開業後,每碰到trouble心煩意亂時,想到徐院長就又堅強起來了。二十年來,每次危機都能安然渡過,實在應歸功於恩師的教 化。

雖然徐院長嚴格出名,但也有他天真可愛的一面。指導手術時,常談起他的童年往事,說他刻陀螺的技術有多棒,從選木頭、刀法、到磨釘 子,在在都有訣竅,得意之情,溢於言表,聽起來似乎比開刀還要精采、有趣。要不就談前一天布袋戲的劇情,什麼史艷文、藏鏡人,如何如何。從來不看布袋戲的 我,輪到徐院長指導時,也不得不把頭一天的布袋戲列入準備工作之一,以免開刀時徐院長問到劇情一無所知。

許多人都熟悉徐院長講電話的習 慣,不管跟誰,總是先喂兩聲再報姓名。R1(住院醫師第一年)時,有一天跟當R3的前台北縣醫師公會理事長賴武雄醫師,在產科護理站值大夜班,半夜無聊, 賴醫師在護士面前耍寶,學「大將」講電話的模樣,拿起桌上的電話,壓低聲音,用台語模仿徐院長的口氣:「喂喂!我是徐千田」結果對方傳來的也是「喂喂!我 是徐千田」賴醫師愣了一下,臉都嚇綠了,原來正好徐院長打電話來交代事情,老武仔連連對著話筒點頭說道:「先生,失禮! 先生,失禮!」每次在全聯會開理事會時,碰到賴醫師談起這件往事,兩人都會來個會心的微笑。

恩師日遠,中興醫院婦產科醫局也不復昔日的盛 名而日益式微,尤有甚者,連整個醫界都面臨前所未有的衝擊,「醫師」更不再是世人艷羨的行業。於今思之,不勝神傷。但不管如何,徐院長在台灣婦產科界的貢 獻,永遠深深地烙印在每一個學生的心田中。願與各位前輩共同勉勵,切莫辱沒我們敬愛的「大將」!

附註:原文載於台灣醫界雜誌36卷第8(民國828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