禪門掠影

校友會秘書小姐來電邀稿,因時間緊迫,只得以日前應「中華民國社會運動學會」在台大校友會館所作之講稿,稍加整理,以應雅意。

劉理事長、諸位貴賓:
剛 入門口,看見海報上的演講題目,端寫著好大的一個「禪」字,簡直把我嚇呆了。這叫內行人看了,要笑掉大牙的。「禪」是不可說、不可說。可說的,就不是禪 了。禪是「只能意會,不能言傳」的。而意會的「意」,也不是我們平常所知的那個「意」。所以,我今天講的,只能說是學禪的心得報告:說得文雅些,充其量也 只是「禪門掠影」罷了。

常有朋友問我,學禪有何感想?我只能說非常「精采」。事實上,就我切身的感受而言,則非「精采」二字所能形容的。有位企業界的朋友,介紹他屬下的一位主管來參加「禪七」。事後問他有何感想,那位主管,當場淚如雨下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那正是最好的答案。

禪, 既然是如此的精采,如此的感人,各位一定覺得奇怪,為什麼又說是「不可說」、「開口即乖」、是不是故意掉弄玄虛呢?「禪」究竟是什麼?禪門有一本非常有名 的書,書名叫「指月錄」,書中記錄許多禪師修行悟道的經過。而這些故事,並不能告訴你什麼是禪。只是指引你如何去修證,進而體會「禪」是什麼。換句話說, 「指月錄」只是指引你月亮的方向,讓你順著手指的方向去看。手指絕不代表月亮。

唐代有一首描寫千小姐和情郎幽會的艷體詩:「頻呼小玉原 無事,只為檀郎認得聲」用來比喻「禪」,雖然有點不倫不類,但是頗有幾分傳神。而就我的體會,禪師訓練成就一個學生,其用心的靈巧、細膩;關懷的深切、渴 望,不知要超過這位千小姐多少倍。從前讀到指月錄中,許多答非所問,或是毫無意義的動作、閒話,卻能令對方感動,震撼不已,往往覺得莫名其妙。慢慢地, 我現在已能體會,那些話語、動作,隱藏著禪師們無限的慈悲,和對學生深切的期盼。因此,讀「指月錄」或「禪海蠡測」(懷瑾先生著作),經常令我掩卷痛 哭。而「禪七」時,老師一句別人聽起來無關緊要的話,也常令我感動莫名。

事實上,「禪」也並非如各位想像中的那麼玄,那麼不可捉摸。一千 多年來,我們中國人,就一直生活在禪中而不自覺,每個中國人的靈魂深處,都已經有著禪的種子,我想在座各位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過這種「觸發的經驗」。偶然中 看到一幅畫;見一場景;讀到書中一段文字;聽到戲中的一句台詞;或竟是目不識丁的老農夫、老太婆的一句話,引發出心中的共鳴,那可能就是有點「禪」的味道 在裡面了。

既然禪是如此迷人。各位一定想問,學禪有沒有條件。我可以告訴各位,學禪沒有條件,但也可以說條件非常嚴格,這話怎麼說呢?學 禪不用條件,因為每個人都可以學。但一個人沒有絕對的善良,絕對的謙卑,想學禪,那就是緣木求魚了。要學禪,最難的是「直心酬對」,面對真正的自己。一個 人要能不騙人;不被別人騙;已經不容易了,但相對說來不騙自己則更為困難,要真正能「不騙自己」,才算夠資格學禪。

除了上述條件外,還有 一點也是很重要的,就是要放得下身段,挨得起棒子。打棒子,倒不一定是真用棍棒來打人。大多數是指禪師故意在言語上,侮辱或刺激學生。大凡學禪的人都知 道,能挨老師罵是好現象。第一,要是塊材料,老師才會罵。第二,挨罵了以後,可能進步得快。可是挨棒子,確是需要功夫涵養,尤其是在大庭廣眾前,覺得老師 罵的沒甚道理,甚至冤枉的時侯,要能虛心接棒子,著實不容易。

舉個例子:一次「禪七」,有位中部來的名教授,老師見他有些「東西」,打了 他一捧,說不要以為教授了不起,現在學問不值錢,連大家樂的組頭都不如。這位教授聽了受不了,起來反駁說,學禪是你的專長,我在學術界某些方面也是佼佼 者。後來經過別的長者點醒,老師是在接引他,當他體悟老師的用心後,立即老師下跪、道歉,後悔自己不能即時接到棒子,引得全場參加「禪七」的同參放聲大 哭。這位教授,從小沒有父親,中學開始就半工半讀,北商夜間部畢業後,考上台大法律系,並取得律師資格,再進政大企研所,如今極有成就。在他敘述求學過程 之艱難困頓時,我曾數度落淚。像這麼一位優秀的學人,都挨不起棒子,可見挨棒子有多難。

禪宗所謂「德山棒、臨濟喝」,並不一定是做錯事才 給你棒喝。所以說「道得三十棒,道不得也三十棒」。我的老師也常說,錯了本來該打,對了更要打,依常理看來,毫無道理,但這其中,卻是有更深的意義。「棒 喝」針對的不是事情的本身,而是要打掉你的「執著」。禪師抱持的是-最慈悲的心;用的往往是-最殘忍的手段。外人看來不可理喻,學生往往可感覺到老師無限 的關愛,而有所省悟。這些在禪門中的例子非常多,如:從前有個木訥祖師,為了跟他的老師學習,把所有的財產都供奉盡了,最後剩下一隻他最疼愛的跛腳羊,因 為這隻殘廢的羊,從小被其他的羊欺負,木訥祖師就一直把牠當做自己的小孩照顧。但他的老師仍然要他把羊殺來供養自己。當他的老師從門縫中見他依依不捨地拉 著跛腳羊,去宰殺的時侯,卻在偷偷的流淚。其他如雲門禪師被他的老師損了一足;臨濟大師問佛法大意時,三度被打……真是不勝枚舉。

禪宗的手段,也並非一味地窮追猛打,有時也有其輕鬆的一面。有一位老禪師,問追隨在身邊數十年的學生,學了這麼久,有什麼境界?這位學生答道:「飢來吃飯,睏來眠」。老禪師嘉許說:「能夠這樣也不容易了。」看看世人,那個不是吃飯時百般挑剔;睡覺時千般計較。

有 位禪師,性懶而食殘,故號「懶殘」。唐德宗召見,使者建議他,儀容稍微整理一下,至少鼻涕也該擤一擤。這位禪師答得才妙:「我豈有閒工夫為俗人拭涕。」人 家巴結都來不及,他卻懶得為覲見皇帝而擤鼻涕。儒家強調有「不召之臣」禪門表現出宇宙間有「不召之人」這是何等的氣派啊!

所謂禪師,無不 具備人類一切萬貴的情操,如慈悲、寬容、謙卑、堅毅、淡泊等等,並且更充滿智慧才華。因此,自唐宋以來,幾乎所有盛世的皇帝,對禪師總是敬重有加,多所請 益。如果禪師不為當政者所用時,則隱遁深山,與清風明月、臘雪寒梅為伴,一待數十年,即使堂前草深三尺,也無怨無尤。那又是何等的情懷;何等的境界!從前 年輕時讀到「十年寒窗無人問,一朝成名天下知」大為感動。那些隱居山中的禪師是一輩子處深山無人問,連個成名天下的念頭也沒有,而他所抱持的理想,那份堅 貞、高貴,超過追求狀元的功名利祿,不知多少倍。所以,我的老師常說:「禪乃是治世中的精神大法;亂世則為深山幽谷中的一道清流。」

以上 是我對「禪」的體會。那麼,人為什麼要學禪?我不知道各位對自己的過去有何看法。至於我,雖然外表看起來值得人羨慕,自己卻覺得苦不堪言。四十年來,算是 蠻努力的,所求的那麼多,得到的卻那麼少。尤其出社會做事業,總覺得隨時都在風雨飄搖中,那種恐懼感,始終佔駐心頭。有一回打七,聽到老師唱蔣捷的一虞美 人:「少年聽雨歌樓上;紅燭昏羅帳。壯年聽雨客舟中,江闊雲低,斷雁叫西風。而今聽雨僧廬下,鬢已星星也,悲歡離合總無情,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。」老師唱 第二段時,我忍不住放聲大哭,十幾年來,自己就處在「江闊雲低,斷雁叫西風」中啊!

人是那麼貪得無饜,有了錢還要名,還要勢,又要家庭美 滿幸福,天下幾人真能稱心如意的!好了,就算一切都擁有了,沒多久又厭倦了。蔣坦曾說道「是誰多事種芭蕉,朝也蕭蕭,晚也蕭蕭。」「是君心緒太無聊,種了 芭蕉又怨芭蕉。」人好不容易追求到了自己想要的,等到真正擁有,便不再珍視。再過一陣子,反而覺得厭倦,正如大哲學家叔本華說的:「人生永遠在匱乏和厭倦 中打轉。」回憶自己的一生,也真是這樣子。努力唸書,考上好學校,進入醫學院,跟名師學得好醫術、開業、賺錢,真是好不辛苦。可是到後來,病人多得無暇進 餐,錢雖賺得多,卻煩得要命。曾幾何時,病人減少,事業走下坡,照理講,應該高興才是,反而心情鬱悶,怨天尤人,幾十年來,自己真的一直就活在煩惱中。

學 禪以後,經過老師點醒,原來人的苦全都是自尋煩惱,一切都由自己的貪念帶來的。貪念重,所求多,失望也多,自然覺得人生苦。真正的認清自己之後,日子就好 過多了。從前認為非這樣不可,非那樣不可,現在依然努力,只是不執著,隨緣而安。得意也罷,失意也罷,不會忘形,也不會頹喪。生命像一股悠悠的流水,我終 於能從煩惱中跳脫出來了。
因此,我虔誠地告訴各位,學禪絕不像一般人說的消極、遁世;而是更智慧,更勇敢的去面對人生。對一切人事物,盡心盡力, 但不執著於它的結果。各位不一定要相信我,但希望各位不要在心理上排斥它,試著去親近它,或許有一天,真正地對「禪」有所體悟時,你會發現一片迥然不同的 天地,充滿自在和安詳。最後謹用寒山禪師的詩送各位:

人問寒山路 寒山路不通
夏天冰未釋 日出霧朦朧
似我何由屆 與君心不同
君心若似我 還得到其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