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念人生中的導師—張世傑先生


接到師母的電話,忍不住哽咽,淚水也不停的掉下來。站在旁邊的一些病人和家長都愣住了,我只好跟他們說,我高中時的老師,我最敬愛的老師過世了。師母後來在電話中希望我寫篇文章紀念老師,其實師母不說,我也要寫,畢竟張老師是一生中影響我最大的一個人。

一個月前到台北拿赴美簽證時,看老師不若以往的神采奕奕,且略見老態,聽他說最近雙腳無力,甚少下樓。我心想,待六月從美國回來,好好陪陪老師,並準備帶輪椅上台北,推老師回建中和植物園走走。 如今老師走了,我這個願望永遠沒法實現了。

民國五十年進建中時,老師擔任我們的班導師。由於老師的落拓不羈、少修邊幅,有些人以為老師有幾分癲狂,我卻在老師的言行之間看到人生最真誠,高貴的一 面。尤其是憂國憂民的情懷,深深地震撼了我。記得,每次的音樂課,老師總是先談人生哲理,時事,快下課了,才教半首曲子。由於老師的口才非常好,人又風 趣,並且見多識廣,每次課堂上娓娓道來,幾乎就是極精彩的一篇文章。雖然高中三年老師教的曲子不到十首,可是在那段日子裡,音樂課卻是我每星期企盼的精神 饗宴。

想當年,一個聯考報名費借了四家才借到的農家子弟,能上建中簡直就是奇蹟。老師對我這個木訥、拘謹,經常穿著帶補丁制服的窮學生,非但沒有輕視,並經常在 週記上寫幾句貼心話勉勵我,記得有幾次他寫的是「你我都是笨人,堅持善良和上進,雖不中亦不遠矣。」「台北大橋下的苦力,何等辛苦、努力,求溫飽尚不可 得,子其勉之!」並經常拿一些學長們的故事勉勵我們。據說我後來也成了老師勉勵學弟們的例子,不是因為我當上了醫生、賺了錢,只是我一直堅持善良和努力。 到現在我還一直珍藏著當年老師給我「刻苦勵學、品學兼優」評語的成績單,並以此自勉。

老師對學生的教導,有別於當時其他老師嚴格、刻板的風格,甚至有點放任。經常會站在學生的立場講話,如當時教官們對學生的衣著頭髮諸多限制,老師認為沒有 必要。建中開放的風氣,除了當年賀校長的堅持之外,張老師也發揮了某種程度的影響。他常說,年輕人,只要善良、上進,其他小節可以不管,偶而犯犯小錯,沒 什麼大不了。這跟我十幾年來修習的禪宗精神非常類似。

老師雖然是虔誠的基督徒,但是當他獲知我跟南懷瑾先生的學生張尚德教授學習禪學,他並不反對,還常勉勵我要珍惜親近大師的機緣。有一次我應邀到台大校友 會館以「禪門掠影」為題演講,特別請老師列席指導。老師聽了以後深為讚許,認為我當了幾十年的醫生,沒有失掉赤子之心,頗為難得。並認為我的面相已經從年 輕的苦相轉到從容泰然之相,以此為我慶幸。

幾個月前,一位久居美國的高中同學回來,聽完我的演講後,我邀他一道去看老師。談起班上的同學,老師居然記得比我們都還清楚,四十幾年前的往事如數家珍。 那不只是記憶,那是對學生深沈的關懷啊!那天看老師邊抽煙邊聊,那樣怡然自得,本來想勸他戒煙,話到口邊,還是吞了回去。想想這些年來,師母為了家計事 業,遠赴北京,老師寂寞可以想見,實在不忍勸他放棄這唯一享受。

除了本身的言教、身教外,老師經常會推薦我們讀好的文章,記得中央副刊登出俞叔平教授的「遊德觀感」那天早上,老師就要我們每個人都好好精讀這篇擲地有聲,發人深省的文章。這篇文章後來引發一股青年自覺的風潮,在全國各級學校激盪了好一陣子。

老師從來不用教條式的說教,而是從人性化的角度去感動、警惕學生。記得當年發生一件震驚全國的社會新聞,一群中學生集體輪暴一位少婦。老師對這些學生的惋 惜多於指責,並且給了我們一個當頭棒喝:「如果你在這群學生之中,有把握拒絕參與或勸阻同伴嗎?」我當時捫心自問,可能沒有那種定力,因此把自己嚇出一身 冷汗。老師還說,人生中萬劫不復的大錯,有時就在一念之間鑄成,小節可以有出入,人性上的錯誤是絕對不能觸犯的。從此以後,面對大原則,我始終戒慎恐懼, 數十年來,雖經歷風浪,但不曾出過大錯,應該歸功於老師的教化。

老師音樂上的才華,是眾所皆知的。軍中人人朗朗上口的「領袖頌」就是他作的曲。一手創辦的中華合唱團水準極高,每年都到金馬及全省勞軍演唱,而經費都是靠 老師以薪水維持。幾十年來,老師一直堅持用音樂美化、昇華人生的志業,退休後還一直到司法官訓練所教化那些執掌司法的法官們,老師的努力是我們最好的榜 樣。

四十幾年來,儘管開業期間業務繁忙,每年我總會探望老師一、兩次。最近幾年轉任公職,拜訪老師的機會較多,聆聽著老師的教誨或勉勵,彷彿又回到高中時代, 忘了自己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學生。每次看完老師回來,總會慶幸自己,這種年紀,還能有這麼一位可以給我鼓勵、關懷的好老師,一陣暖意湧上心頭。如今老師走 了,師生促膝長談的樂趣就只能在回憶中追尋。

老師雖走,但他熱愛人生、追求真善美的精神,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。